燠热蒸腾中，赶赴湖广会馆看了一场北昆剧院的演出，三出折子戏，《胖姑学舌》、《琴挑》、《单刀会》，都是久演不衰的传统剧目；青年演员，无论生、旦、净、丑，都达到相当造诣，加上嗓音、扮相、气质的优越，真令人耳目大吃冰激凌。
昆、京等中国戏曲，由于数百年前传统说唱艺术的基因，含有不少单人或二三人唱做的大段。《胖姑》一折，演的是乡村小姑娘胖姑和表弟王留儿进城看社火归来，给老爷爷学舌比划，再现日间所见所闻，整段几乎都是一对小儿女载歌载舞的表演。《刀会》中关羽赴鲁肃之宴，席间叙说古城会兄弟释疑旧事，也有大段唱做，实际是以周仓伴舞的关公独角戏。这类戏段，既无热闹场面或紧张冲突，戏好戏坏，则全系诸演员一身，对演唱技艺发挥，其实别有天地。现今戏剧舞台，与这种形式类似的小品或独角戏，也常娱观众，给我印象最深的，一次是在伦敦狄更斯博物馆，话剧演员吉奥弗瑞·哈瑞斯作专场狄更斯作品单人演诵；另一次就是去夏，在美国加州大学狄更斯研讨会期间。
那次研讨会第五天下午的间休荣会上，执行主席匆匆走过来说：“米丽安姆·马格利埃斯想见见你。”话音刚落，他身后一位膀大腰圆、目光炯炯的中年女士已经走上前来。她是英国演员，以扮演《小杜丽》中的芬青太太而在英美家喻户晓，此番到会，自然引起一阵小小轰动，她是应邀来为晚会作狄更斯作品单人演诵的。在人群中，她身着T恤、短裤，发型随意，不施脂粉，但浑身上下，特别是大如牛眼的双眸，却透露出不凡的气质和过人的智慧，恰似我在伦敦遇到的吉奥弗瑞·哈瑞斯。
那晚米丽安姆表演的是《奥列沃·退斯特》第二十三章，教区管事本布尔夜访济贫院监理考尼太太的段落。看过小说或电影的人都会记得，狄更斯为这一对以行善济贫为名，行贪赃枉法之实的狗男女设定了极尽讽刺之能的对话，具有强烈的戏剧效果，已成为狄更斯小说移植的小品经典。米丽安姆一人身担男女二角。她或坐或立，乍嗔乍喜，抑扬顿挫，将眼神、面部和形体全部充分调动起来；通过变声、换位不断转换角色，将男女二人各自特有的狡猾、虚伪、凶狠、丑恶表达得淋漓尽致。此时台上的米丽安姆，与刚才和我对面交谈的，简直上判若两人。
加州匆匆别后，我们成了鱼雁之交。从中，我了解了她的经历：二战期间生于牛津，父亲原是在伦敦东区开业的医生，为逃避德国法西斯的狂轰滥炸才迁到牛津。她是父母的独生女儿，从小受到良好文学熏陶，19岁获得一笔奖学金后入剑桥。她在读狄更斯作品时深深受到触动，从而走进演艺圈，用她自己的话说，是想“与更广阔的世界分享我的情感”。近来，她正在英格兰诺福克乡间参加拍摄萨克雷小说《名利场》改编的电影，担任其中克劳雷小姐一角。
从米丽安姆那种硕大的形体特点、她的戏路以及她对自己所担任角色的强烈兴趣，我想到那些一味争演年轻漂亮角色的演员，有时为突出个人形象甚至不惜牺牲角色或违背自然和生活的真实，便在信中就此现象请教她的高见，她立即作答：
我觉得有的演员只喜欢演年轻漂亮角色很可笑。我可从来没有这种奢望！在戏剧界有所谓性格演员，他们并非主演，没有那种罗曼蒂克的情趣，但却拥有那些最富技巧、也最出神入化的表演。我觉得，有些所谓青春主演的无病呻吟、骚首弄姿实在令人无可奈何，而且浪费光阴。在英国戏剧舞台上，性格演员具有重要作用；而且很多领衔主演更希望好好抓住一个性格角色，而不是只顾傻笑的年轻小姐。对于像我这样一个57岁的大胖子来说，即使希图给观众提供令人艳羡的情趣，当然也是异想天开；而我也真真无法理解，女人既然明明已经过了这个年龄段，为什么有时却偏偏还要担任这种角色！一个人可以在表现性格方面充分发展自己的事业——我就是这样做的——特别是在喜剧的领域。性格演员永远是至关重要的。
米丽安姆这一席话，又让我想起了我们北昆剧院饰胖姑的那位青年演员王瑾，她在大型传统喜剧《风筝误》中曾饰演丑女詹爱娟，为适应角色的需要，她化妆时，把俊美的脸蛋儿涂抹得怪模怪样，在表演上，也作了介于旦、丑之间的处理，显示独具的特色，赢得强烈反响。希望今后在我国的传统剧曲舞台上，也能出现具有“性格”特点的好演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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